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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纲:造反

ARTDBL 打边炉ARTDBL
2024-09-07

李纲

 


受访:李纲

采访:钟刚、陈颖

编辑:陈颖、黄紫枫

 


李纲在广东美术馆的最新个展“元素”即将于明天开启,距离他上一次在这里的个展“水墨品格”,一晃已经过去了14年。


十多年前,李纲曾亲历了广东美术馆的黄金时代,这次当他带着全新的作品,回到这个曾经最为熟悉的美术馆,似乎在宣布着一个与过去不同的自己正重新归来。事实上,接近退休年龄的他,不久前才经历了一场大病,但在采访中,李纲丝毫没有露出半点“就此甘心”的神色,相反,他依然壮志踌躇,正筹划着回到珠三角寻找自己创作的新突破。

 

我们的采访是在李纲位于广州郊区的工作室中进行的,在这个安静的城市边缘的办公厂房中,李纲提到最多的词语中,一个是“边缘”,一个是“媒材”,还有就是“可能性”。这些关键词似乎一直缠绕在他所有的创作历程中,在他身上明显能感觉到一种矛盾性和撕裂感,尽管一直在挣脱,但他也并不回避“水墨艺术家”这个标签,他一直在与自己抗战。


在广东美术馆的这个全新的展览中,李纲以现成物、影像与灯光装置等形式,延续其以水墨介入城市、社会和历史现实的创作脉络,从内及外串联了一个具有历史感的多义表达。其中,影像新作《既轻又重》,则是他最新的一次媒材实验。

 

李纲有着艺术家和美术馆人两重身份,他的创作面貌以水墨为原点,一方面,美术馆事务不断开阔着他的视野,另一方面,随着多次的工作环境变迁,他所吸收的思想、对媒材的探索,以及在不断地突破边缘的作品面貌,都呈现出了多线交织并行的复杂性。


本文由采访形成,以关键词的形式予以呈现。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者审校,文中用图,均由受访者提供。

 

 



展览“在场”现场,广东顺德,2015年



魔幻


2009年,我随王璜生离开广州去了北京,如今十几年过去,我又回来了。


我对珠三角这个地方始终有着很深的渊源和情感。它是带有鲜明三角洲印记的矛盾体,一面是封闭的宗族文化系统,另一面又和外部世界保持着超级链接的关系,既保守又开放,在内部碰撞中再度产生强烈的能量。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,让人不断想去研究和讨论它的内因,哪怕是长三角,乃至北京,都没出现这样有趣又复杂的内在张力。


2015年的时候,我遇到顺德本土一栋正要拆除的工厂大楼,高速的城市化和发达的加工制造业曾将广州周边的顺德、东莞等地塑造成了“世界工厂”,又在产业升级转型的过程中造成了大量企业的倒闭和搬迁浪潮,这个现场是珠三角社会变迁中的一处缩影,也给我带来一个契机,得以把过去自身对水墨的思考和珠三角的城市化现场联系在一起。


在城市化进程中,珠三角的变化不是抽象的,它不只是某些事件或者某几组数据的变化,而是在地区经济、城市面貌、地域文化等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,从文化大语境的层面产生了转变,这对人的思想和观念的影响才是巨大的。这也正是我最为感兴趣的点,我通过自己的工作方式,介入其中,对这栋后工业时代的现实废墟进行了包裹,以水墨、废墟砖头、装置、影像和行为等等媒材形式,构建起了一个魔幻的水墨场景,以此提问珠三角文化转型的可能性。


那次展览结束后,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再回来继续我的研究和表达,六年后,今天这个新的展览便又是一个新的契机。



既轻又重,影像(截图),16分36秒,2019年


内战


这次展览中,《既轻又重》是一件交融着“过去”和“当下”的影像新作。“时间”一直是我作品里的一个重要元素。我希望能在“时间”当中不断行动,在个人的艺术生产史中留下它的痕迹。与六年前发生在顺德现场的“在场”展不同的是,这次我回到了美术馆空间内,在一个自我构建的特定的历史场景中去延续我的水墨脉络。


这件作品的原片拍摄于1980年代,片长只有8分钟,是一部关于如何改造化粪池的城市建设类科教纪录片,那个时候,电影院在正式放映电影前,都会先播放一些关于防治病虫害、城市改造等等题材的普及型科教片。我是从网上寻得这片子的,原作者已经找不到了,但在我的作品里,这段影像中那些确凿的内容和情景其实并不重要,它仅仅象征着一些模糊的时代记忆。


那个年代是跌宕激烈的,传统的价值遭遇着西方现代哲学和先锋派艺术的冲击,新旧文化和观念变革给整整一代人带来了不容小觑的震颤。我们在否定自己的基础上建立起了当代艺术观,那些自我的内战和挣扎在我们身上都显得特别剧烈,以至于我一路以来既不断造自己的反,又边走边回望。


因而我一直难以抹掉对“过去”的眷恋。对于我来说,这种眷恋是“重”的,但对于直线往前的未来而言,却如此“轻”——这种矛盾,也许是我们这代成长于1980年代的人共同的宿命。我计划着,把当代的自己写进这个真实的历史时刻里。


我将甩笔产生的水墨痕迹,一帧一帧地植入影片当中,替换掉胶片在放映状态下产生的磨痕。那些胶片电影在天然物理条件下形成的磨痕,是我对那个时代的个人记忆。经过我的再处理后,新的影片中不断跳跃的墨痕成为了传统的变体,我的个人意志通过这些非常规的抽象符号,平添于历史之间,也回应了我对媒材的最新思考。



霓虹灯元素, 21×30×47cm,胶片、丙烯,2019年


保鲜


除了影片,我这次还会在展厅中搭建一个昏暗的霓虹灯环境,展示一些被保鲜膜缠裹的老物品,建构一个植根于集体记忆的“博物馆”。打造霓虹灯时,我用丙烯在塑料胶片上重新甩滴了一些痕迹,和胶片电影中的水墨符号形成呼应。霓虹灯是八九十年代夜总会、卡拉OK厅的标志,和胶片电影的原始文本共同提示着某个特定的时代语境。风扇、电视机、洗衣机、电影杂志等等这些老旧的寻常物件,具备历史属性之余,在我“考古”过去某一个时段生活状态的过程中,亦观照了我自身的记忆、态度和思考。


尽管你抹不掉历史现成物的时代痕迹和背景,却也永远无法挽留时间。在当下,这些历史的“物证”正在失效,我用一种考察历史的方法收集和保存这些物品,以一场近乎无力的“保鲜”行动,企图去对抗时间的一去不复返,这些无疑是以情感为目的的。当我赋予了它们脱离历史、步入当下的能力,实质上我正在改造着某种文化隔阂,又或者得以因此衍生未来也属未知。



旧物元素,装置,尺寸可变,2021年


撕破沉寂


我的爷爷是水墨画家,在他的影响下,我从小便接受着传统的笔墨训练。


1980年代,我从汕头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后,被分配到揭阳县文化馆,辅导农民、工人进行美术创作。除了水墨,我也从那时起,开始钻研版画。我始终希望从不同的形式中找到不同的笔墨趣味,然而在当时,无论是水墨,还是进行当代实验,只要我拿起笔和纸,一笔一画都是回到传统笔墨的条条框框中。


我不甘心自己重复自己,时刻都想撕破沉寂,只有媒材革命才能产生新的语言载体和新的体验,于是我不断和自己较劲、斗法,这也成为了我往后的方法。



归宿


水墨始终是我的母语思维,是我的DNA。我的创作经历过多个阶段的变化,经历过多番变革的阵痛,才从传统水墨当中出走。从当代实验水墨到现实主义关怀的行为、影像创作,都明显抹不去那种与眷恋撕裂的痛感。


可以说,我从未离开过水墨,一直在这里徘徊,虽然我已经抛弃了“毛笔”,也不乐意接受“水墨艺术家”这个标签,但始终摆脱不了这个媒材,我现在还时不时会画一些传统水墨作品,找回那种手和脑的快感。尽管经历了形式和媒材的出走,最终仍旧走向这样一个归宿——即便在电影作品中,水墨依然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联系。


水墨元素NO.20210308,45X48cm



反复


其实,自放弃传统水墨的范式,进入当代水墨开始,我的媒材就开始转变了。从墨到颜料,从国画颜料到丙烯颜料,从不同的纸张等等各方各面的媒材中去寻找新的语言和载体,来表达我对水墨的认识。在我的水墨实验阶段,我随意打破传统的规则,那种因媒材多变而产生的不可控甚至失控的因素,成了最令我激动的心理诱惑。


在《水墨元素》系列中,墨还是墨,但已经没有形状,符号性的墨式、流动的痕迹在纸张上随意碰撞,这种自由的新方式既启发自草书,也从波洛克那里得到直接的启示,波洛克并没有书法经验,而我是带着书法的笔触,自然地书写和泼洒。我既希望建立一种秩序感,又希望保留有“野”和自由。有时画着画着,我会“战斗”起来,把笔扔掉,把墨泼了,把纸撕了,在这种揉拭、擦、磨的快感中产生了《水墨元素》。生猛的劲头过后,我再重新建立秩序,如此反反复复,推倒之后再建立,再推倒、再建立。



水墨元素NO.20150601.,68X68cm


介入


一直以来,我的创作基本围绕着两条基本的线索进行:一则不断突破边缘,在不同的媒材中寻找不同的语言,二则以水墨介入社会,追问历史。


我特别向往未知和陌生,几乎时刻都在寻找边缘,因为那当中有无限的想象空间,所谓的创新都是从探索边缘开始的。我会再在边缘去找到突破点去拓宽它,或者再找新的,这个过程常常给我带来很多有意思的体验,于是我得以从水墨到影像、行为、装置,走到了本次展览中胶片电影这个媒材。我一直强调我对电影媒材是陌生的,但似像非像当中有着很多意想不到的可能性,和专业人士的作品效果截然不同,驾驭了技术反而不是我所要的。


这不得不提到我在广东美术馆工作期间所亲历的前两届广州三年展。作为统筹者之一,我全程参与了这两届展览前前后后的建构工作,无论是对于中国当代实验艺术的“重新解读”,还是在全球化语境下对本土化特质进行了别样研究的“三角洲实验室”,策展人和艺术家们都在对城市、历史或社会现场等进行了挖掘和介入,这对我的影响都很大,那些介入社会和现实问题的当代艺术作品,让我真正地了解到介入社会和问题对于艺术家的意义。我开始思考水墨如何可以介入历史和社会的现场,也开始关注社会的发展与人类思想的相互作用,以及考虑如何能在历史的新与旧中保护我们的记忆,以面对未来。



第二届广州三年展现场,左起:蒋悦、李纲、林抗生、阿南(雷姆·库哈斯助手)、侯瀚如、郭晓彦、雷姆·库哈斯、汉斯·尤利斯·奥布里斯特、王璜生、周榕、岑钊雄、杨小彦,2005年


第二届广州三年展工作现场,右4为李纲

黄金时代


环境的改变是我各个阶段艺术创作中的关键节点,从揭阳到广州,从广州到北京,每次出走对我的意义都是非常重大的。


2000年,王璜生接替林抗生,出任广东美术馆馆长,那个时期的美术馆想法比较活跃,各个层面的工作都在积极的氛围中推进着。当时就有一帮人积极地投身到了美术馆的工作当中,比如陈迹、郭晓彦、董冰峰、胡斌、蔡涛等等,我也在其中,可以说,是我们一道打造了广东美术馆全盛的黄金时期。


离开揭阳县文化馆到了广东美术馆后,全新的文化形态打开了我的视野,让我更有了实验的胆量。我干脆放弃了传统的笔墨,转为以现成物为中介的拓印,重新编织水墨和物像的关系,实物拓印、宣纸折叠的规律印染都是我主要的结构手法。当我从中国水墨的内在文脉中转换到另外的媒材语境,水墨的“痕迹”依然始终贯穿在我的创作里,但水墨不再限于笔墨,转而成为了某种精神性的图像和文化感知。



“王璜生:珠江朔源”桂林展览现场,左起: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副馆长高高、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金日龙、王璜生、李纲,2021年


非做不可


2009年,我随王璜生到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。我很早就有了想到北京去的念头,王璜生促成了我这个想法的落地。


北京的艺术氛围和广州差别很大,文化交流更为包容,什么可能性都可以去尝试,密集的讨论激发了很多的想法和实践。我和杭春晓的交流特别多,激发了我对于现实关怀的深层思考,也产生了很多新作品,虽然这些思考源自我在广东美术馆工作期间的经历,但相对而言,广州的交流和实践在当时并没有那么日常和迫切,然而到了北京,会有非改不可的紧迫感,非做不可,不然艺术就失去了生命。


在北京,这几乎成为了我创作中一种新的自觉,我不断从更为广泛的媒材中去突破水墨媒材的边缘,开始了种种裂变。所以就有了包裹雕塑的作品和一系列废墟作品的产生,现成物、装置、影像、行为等等这些新的载体,给了我全新的体验。接触电影媒材,是因为我后来的工作场所从央美美术馆转到了央美科技艺术研究院,我身边的同事张尕、王郁洋等等都从事着艺术和科技的研究,这也刺激了我尝试的欲望。



李纲与王璜生在台湾台北艺术大学关渡双年展“废墟”作品展厅


艺术生命体


在广东美术馆工作的十年间,作为广东当代艺术发展的亲历者之一,我过去很少谈到自己具体的工作。我一直在为美术馆募集资金,这是美术馆工作的重中之重。从某种角度来说,我之所以一直能顺利开展这项工作,一次次地发挥作用,这是王璜生和我密切合作的结果。


我们俩是发小,不但在创作上相互鼓励、相互交流和鞭策,在工作上更有着程度很高的默契度。王璜生的思维几乎无缝地转换成了我的行动,并且我们思考方向是一致的,没有考虑个人的问题,我们把每一个展览都视为一次实验,只想着如何把这一次次不可能的实验成为可能。以前我们两个人经常开玩笑,每次展览都说没钱,怎么一到差不多开幕的时候,钱就来了呢?在这背后,其实是我们在美术馆的推广方面的确做了很大的努力。


美术馆的推广不仅仅是资金的问题,也是品牌的问题,我们当时和时代地产的合作是一个很好的例子,时代美术馆也是那次合作中培养出来的一个艺术生命体。他们要什么,他们的痛点在哪里,我手里的哪一张牌可以给到他们帮助,在这些提问中,我们创造了一个双赢的局面,这个新的艺术载体可以说已经嵌入到了时代地产的营销里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和赵趄的合作是非常完美的。当时广东美术馆也有几个分馆,只有时代美术馆成功了,所以说,馆长很重要,赵趄是从我们这个团队里成长起来的,因为有了赵趄,就有了一个新的时代美术馆的诞生,而且还影响了很多业界的人。


所以,可能美术馆的公关和社会动员能力可能都与具体的人有关系,这很难成为一个模式,比如我只有跟王璜生彼此心交神交的合作,才能做出这样的成绩,如果换一位馆长,也许就不能顺利完成这么多任务了。我在广东美术馆工作这段时间蛮愉快的,这也是我离开广东美术馆到了广州画院后,还愿意跟着他到北京的重要原因。



第二届广州三年展现场,2005年


赋能


可以说,美术馆的工作与我的创作是一体的。我是解决问题的人,很乐意深入地参与美术馆的事务,并且对我而言,这些事务绝非自我消耗,反而是一种赋能。紧张有序的工作与我的创作恰恰形成了反差,艺术可能是无用的,但它能让人状态更放松,心态更自由。一个人白天忙着美术馆的工作,隔三差五地出一些新作品,在我身上恰到好处。工作有工作的节奏,创作有创作的突破,我能很好地把握它们之间的平衡度。


更重要的是,拓展部的工作要求我每做一个展览,都必须首先深度研究和理解这个展览,知道它的来龙去脉,了解策展人的思想和艺术家的创作情况等等细枝末节,才具备拓展赞助的说服力。因此,参与展览的构建是学习和成长的过程,不只是广州三年展,我在每一个展览工作里都能得到很多启发和收益,以及得到很多创作的依据。


严格来说,工作和创作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,其内核思想和动力都是统一的,我的生命经验直接影响到我的行动。我的工作是艺术追求,作品也是艺术追求,工作和创作在我身上非常鲜活地实现了一致。电影对我而言是多么难的一件事,尤其是胶片电影,我绕了一大圈才把它做成,先不评论这个作品好不好,但实验的过程就像我在美术馆做的各种展览经验一样,一开始都认为实现不了,但最终就是实现了。


我一直在出走,不断离开自己熟悉的语言,也意味着要面临诸多的挑战,在此过程中,正是美术馆的经验给了我动力,一切皆有可能,只要你想征服,就都可以实现。



找边缘


十年来,我站在北京回望珠三角,会感觉到不一样的活力。生猛,确实比十年前热闹得多,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重要艺术活动都仅限于广东美术馆的时期。从外部看来,这里多样性的艺术生态还蛮有生命力的,时代美术馆、广东美术馆、坪山美术馆、深圳两馆、打边炉等等这些有着独立的思考和选择的机构,对艺术的贡献都是看得到的。珠三角的艺术状态依然野生,还有一帮人在坚持着自己的理想,这是很难得的。我们当年也是为了理想,才愿意投入精力去不断折腾。


退休后,我就会重新回到“保守”的广州,但此一时彼一时,环境不同了,那时的“我”和原来的“我”也绝对不一样了。我会继续围绕着珠三角发声,也在继续找边缘,如果再找到一个新的边缘,我可能就会再做新的作品,但可以肯定的,我还是会从中延续水墨的脉络。这是不可回避的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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